平家物语：犬王

#picturehouses 影片开场就借助剪辑表现了时间的流逝，对应最后结尾处的600年的找寻算是叙事上的闭环。电影的内核还算清晰，只是有些弱，“男主”二人的自我找寻与拯救。不过整部电影的视听效果非常好！

视觉上，开场的快剪，演唱会的舞台设计，舞蹈动作和角色的塑造都可谓是用心且精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Tomona的POV视角，以油画般的笔触带来的盲人视角简直是太美了，还有鲸的舞台表演也是非常震撼。

听觉上开始以日本传统乐器盲僧琵琶，尺八，太鼓演奏的古舞曲与现代摇滚乐对照带来的冲击还是挺大的，尤其是编曲还可以听到各种名曲的杂糅，对于我来说最明显的是皇后乐的《we will rock you》和《bohemian rhapsody》

主要问题就是这跨越600年和内核相对薄弱，而且有一点想吐槽就是这个鼓…虽然琵琶吉他扫弦不容易看…这个太鼓打架子鼓感觉需要稍微设计下，对应到鼓点上效果会更好。

还是感觉导演蛮年轻的…不像快60的人。

汤浅政明是我最欣赏的导演之一！

看完电影，暗暗庆幸自己坚持了最初的决定，碰到合适的地点和时间就把这部在电影院看了。去年资源出来的时候就看了，但看的过程中其实有点走神了，只是模模糊糊到最后才能看懂一点。

这次在大荧幕观影，发现了很多遗漏了的细节，终于可以细细体味这部电影带给我的感受。而观影过程中我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感动。我被友有和犬王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纯粹感动，我被他们为表达艺术而迸发的热情感动，我被电影中欣赏猿乐并附和起舞的观众感动，我为他们六百年的寻觅感动。

这部电影里涉及到的主题太多了，但又严丝合缝地编织在一起，虽然牺牲了一定的叙事逻辑，但用心的观众肯定能够体会到并补足更多没有直白表露的故事。接下来絮叨一些我印象深刻的点。

犬王的诅咒：

他生来是一个怪物，而谜底最后才揭晓。可谓向死而生，他的生命从扭曲和死亡开始，通过猿乐这一艺术表现形式重生，最后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彩，然后落幕。

被诅咒的反面，是为命运所垂青。平家亡魂附着于他，他通过诉说亡魂的故事，破除诅咒，亡魂的故事因被讲述而安息，而犬王，在讲述故事的使命完成后，他扭曲的身体逐渐变得正常，回归他本来的样子。

同时，我看到了生命与艺术本身的互相交缠。艺术可能让你变得扭曲，但你又宁愿如此，无怨无悔。用生命诠释艺术，或许这才是人与艺术合一的最高境界。

在影片中，观众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口口相传他们的故事新、舞台效果好、歌舞都很有新鲜感，观众都疯狂跳舞。而从犬王每次的表演来看，确实是花了很多心思，他们不断创新故事，精进技艺，招兵买马，从每一首歌曲的演绎以及舞台表现形式就可以略知一二。

而最后揭晓的犬王的身世之谜，原来是其父与魔鬼做了交易，将纯洁无暇尚未出生的孩子用以交换其父得以表演猿乐的故事。父亲杀害了很多盲人琵琶师，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中对应的亡魂都汇聚到这个从出生就极度扭曲的婴孩身边，因而他能够听到亡魂的诉说，讲出他们的故事，破除诅咒。

名字与存在，被流传的故事：

名字为何如此重要？

坛之浦的友鱼，在得师门赐字之后，改名友一。他父亲的亡魂告诉他，千万不能改名字，否则我就无法找到你了。于是，作为友一生活的他，不再能听到父亲的耳边之语。直到，他再一次大喊自己的名字——友鱼，父亲才再次出现（看到最后演职员表才发现，友鱼父亲的配音竟然是松重丰，失敬失敬，完全听不出来）。如此以铺垫名字的重要，名字是身份，是存在。

再来，“葫芦”为自己起名犬王，正式确立自己的身份与存在，他立志成为一名独一无二的猿乐大师。

继续，当两个人以亡魂之故事开始表演后，友一为自己改名为“友有”，并独立门户成立「友有座」。他说，友有的“有”的含义是“有我们的存在”的“有”。有自己的名字得以存在，而故事被讲述，也让故事里的人得以存在。被讲述的故事，被大家听到的故事，得以以观众的记忆而存在，以被讲述的方式而流传。只要被听到，即存在。存在有多么重要，故事就有多么重要，而故事被讲述就更重要了。这也是平家亡魂之所以弥漫不散的原因，当他们的故事被听到，亡魂便灰飞烟灭，得以安息。

故事的落幕：你我再熟悉不过的结局。

故事的落幕，是犬王故事的落幕，也是平家故事的落幕，还是真相的落幕，艺术的落幕。

艺术总是被权力裹挟，与权力合谋，而最后的落下的几行字幕，又稍加讽刺，也是艺术创作者做出的最后的挣扎。你看，与权力合谋的艺术不会被历史记住，而当时不被垂青的看似落败者，反而可以以更加旁观者的中立姿态得以保留一点流传后世的作品（虽然也是妥协的）。

权力决定谁的故事可以被诉说，权力可以改写故事。虽然这是常态，但谁又能说那曾经刹那的绚丽不重要。曾经辉煌一时的友有座，被观众追捧的友有座，这故事本身已经被流传并存在。

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吗？

至于最后被权力圈养的才子佳人，终究才华耗尽，因为他只给权贵表演。诉说完平家故事的犬王已然完成了他的讲述宿命，或许变为正常人的他也没有了新的故事可以讲述。他的任务完成了。他的生命停留在了最后的一曲表演，从他变回正常人的那一刻开始，从他最后一曲终了之时，他的生命已经灿烂到极致，可以说他已经死亡，或者再次重生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电影首尾呼应，友有等了600年，犬王寻找了600年。六百年过去，只要能叫出彼此的名字，什么就都没有改变。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相见。那是机缘巧合之下，友鱼因为看不见，所以不惧怕葫芦的容貌。葫芦因为喜欢猿乐，而看到友鱼手里的琵琶。于是你舞琴，我跳舞，于是天旋地转，星河流转，仿佛时间也都停滞，一切不复存在，只有我们两个，沉浸在知音相遇的纯粹与喜悦里。

初见

友有讲述犬王的故事，犬王可以说是他艺术的缪斯，是他全部的救赎。所以就算最后以死相逼，他也要说出自己的名字，也不愿舍弃犬王的故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如此美好，即使过了600年，只要叫出彼此的名字，我们还是褪回到最初两个纯粹的孩子，琴瑟和鸣。

再见

最后，希望这不是汤浅政明的封山之作。

我只有一把吉他

大家跟着节奏舞起步伐

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美景如画

为什么

你却如此害怕？

我只有一副歌喉

唱出平生欢喜忧愁

由心而发的声音令人动容

为什么

你却如此担忧？

我只有一个故事

吉他激奏、歌声缠绵

仿佛我与观众都是故事的一员

我们忘我投入笑泪不休

为什么

你面色铁青、浑身颤抖？

命运束缚于尘世

灵魂禁锢于宇宙

我愤懑至极

却不知向谁复仇？

走吧，向前走

歌唱着，舞蹈着

世间有朋友

问吧，不停问

开怀着，悲泣着

我中有自由

后记：

他为了不失去自我，选择不能放弃他的“物语”。他为了朋友，甚至放弃了不能放弃的“物语”。

幕府早已湮没入历史尘埃，平曲仍在人间传唱。

虽然我们不知道犬王生平，《犬王之卷》或许是他存在的证明。

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成了故事的一部分。而只属于我们的故事，正是我们生命之歌。

将人聚在一起的，是一种不知名的友谊。在友谊的乐曲中，生命之歌彼此交汇、汇流成河，人类历史文明铸就的大船，就在这条生命交汇的河流中前行。

故事可以从日本的第72代天皇白河天皇说起。白河天皇出生于公元1053年，相当于中国的北宋宋仁宗时期。此时天皇的权力实际上被藤原家族窃取，天皇年幼时，藤原氏就出任摄政，天皇成年后，藤原氏就担任关白，相当于中国的宰相。日本的历代关白几乎都出自于藤原家族（当然他们家族内部还有分家）。

不甘心做傀儡的白河天皇在不到34岁时旧退位出家，把皇位让给了儿子。退位的皇帝被称为上皇，如果再出家就是法皇（拿破仑表示勿cue），而法皇不受律令拘束，反而拥有了更大的权力。同时，他还选用源氏和平氏子弟作为武装力量，建立起了直属军队。源氏和平氏其实最早都出身于日本皇族，由于皇族的财政危机，很多天皇不得不取消一些皇子皇孙的皇室宗籍，以此来减少皇室的开支。这些皇子们被天皇赐姓（天皇是没有姓的），成了普通贵族。这些皇子中有的被赐姓“源氏”，寓意源自皇室，有的被赐姓“平氏”，取自于当时日本首都平安京(今天的京都市中心区域)。比如，源氏物语的主角便是被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白河法皇非常长寿的活了76年，去世时天皇之位已经传到了他的曾孙辈崇德天皇（日本第75代天皇），但白河法皇仍然是实际权力的掌握者。有一个八卦传闻，说白河法皇与自己的孙媳妇有私情，所以曾孙崇德天皇实际上白河法皇的儿子。而崇德天皇的父亲，此时已经是法皇的鸟羽法皇（74代天皇）也相信了这个传闻，并在白河法皇去世后，公开称自己儿子为“叔父子”。他在掌握了实际权力后，逼迫儿子崇德天皇退位，先后另立自己的另外的两个儿子即位。而当鸟羽天皇去世后，已经退位的崇德上皇变试图推翻当时的后白河天皇（77代），此为保元之乱。大概逻辑就是，爷爷绿了孙子，生了说不清是叔叔还是曾孙的天皇75号，爷爷死后孙子掌权，废了天皇75号，另立天皇76和77，然而孙子死后，75试图推翻77重新上位。在此保元之乱中，对阵双方均借助武士的力量作战，这也标志着日本武家政治的开端。

最后是后白河天皇（77）获得胜利，崇德上皇被流放软禁到了赞岐国。顺带一提，他去世后，成为日本著名的四大怨灵之一。当时的人们认为此后接连不断的灾祸皆与崇德上皇的诅咒有关。如平安京遭遇大火、与崇德天皇对立的朝臣接连死亡以及频繁发生的战乱等。

后白河天皇的胜利的有两大功臣，平清盛和源义朝，其中平清盛又受到后白河天皇的格外器重。这引起了源义朝的嫉妒和不满，于是他发动兵变挟持了后白河天皇，此次兵变最终被平清盛平定，源义朝兵败被杀，他的长子被处死，其它儿子也都被流放或监禁在寺院。

于是平清盛开始大权独揽，在事实上建立起了日本历史上的第一个武家政权：平氏政权。在顺带一提，在平家物语里，有说法说平清盛其实也是白河天皇的私生子，这个老逼登实在是….

而逐渐不满平清盛的后白河天皇开始密谋打倒平氏，史称“鹿谷阴谋”，结果消息泄露，平清盛先发制人，处罚了所有参与密谋的朝臣。此后还把后白河天皇2岁的孙子（同时也是平清盛的外孙）推上了皇位，这就是安德天皇。平清盛废立天皇的做法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后白河天皇的另一位皇子，也就是安德天皇的伯父，在源氏大臣的拥戴下称帝，虽然他很快兵败被杀，但在全国各地的源氏成员纷纷响应加入讨伐平氏，源平合战开始。

于是就打来打去打来打去……几个关键人物：

源赖朝：源义朝的第三子，也是嫡长子，在父亲被处死后，他也被流放伊豆国，所以他的势力也多在关东一带。后成为镰仓幕府第1代征夷大将军，去镰仓玩的话可以看到他的雕像以及墓碑…

源义仲：源赖朝的堂兄，但与源赖朝有杀父之仇。是源义仲先上洛（洛指以洛阳为蓝本建立的京都，上洛即为进入京都，其意义大概就相当于中国的进京勤王），但无力维持京都治安，并受困于饥荒影响。于是他率军离开京都继续追击逃亡的平氏，却在数次战役中为平家所败，元气大伤，最后被源赖朝派遣的源义经剿灭。

源义经：源义朝的第八子，源赖朝同父异母的弟弟。曾与兄长源赖朝一齐举兵讨伐平家，战功彪炳，威名显赫，是他在坛之浦之战中将平家消灭；但也因此功高震主为源赖朝所猜忌，最终兄弟反目成仇，源赖朝在全国追捕源义经，最后在平泉被源赖朝的军队所杀（平泉有不少表现佛教净土的庭院寺庙，并登录了世界文化遗产）。在众多文学作品的烘托下，源义经可以算是日本历史上最有名的悲情英雄之一了。

另外，他有一个著名的家臣弁庆。传闻弁庆是武僧出身，当时在进行“刀狩”，即只要看上往来武士身上的太刀便要求比武，此时已经强夺了999把太刀。这时弁庆遇上了11岁的源义经，看上了他身上所配之黄金宝刀，便要求比试。结果源义经以柔克刚反而把一向仗恃刚勇的弁庆打得口服心服，从此弁庆便跟随在源义经左右。在源义经最后被源赖朝的军队围剿时，弁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敌人不敢靠近，只能在远处万箭齐发，刹那间弁庆身上插满羽箭。但弁庆仍然不动如山，宛如佛教的仁王（护法金刚）塑像一般傲然而立，嘴角似笑未笑。敌军未知弁庆生死，一时间亦无人敢上前探查。后来弁庆被一匹马撞倒，众人方知弁庆早已身亡（此即著名的“弁庆立往生”）。我记得柯南里还有一集就以弁庆为例讲解了为啥人死后还能站着…

总之平家不敌源氏的各路兵马，便带着当时年仅8岁的安德天皇，也就是平清盛的外孙，以及天皇的三神器逃离了京都。且战且逃，最后快进到了坛之浦决战，决战过程按下不表。平氏再次大败，于是平清盛的妻子，安德天皇的外祖母，抱着安德天皇带着三神器，说了句“波涛之下也有帝都”，然后便跳海自杀了。根据<平家物语>的说法，八尺琼勾玉和八咫镜都被源氏武士获得，送回了京都，但天丛云剑（草薙剑）则同安德天皇一起沉入了海底。

坛之浦决战是公元1185年，此时中国是南宋。此后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拉开了日本六百八十年幕府时代的序幕。但源赖朝去世后，他的岳父北条时政成为了幕府的实际统治者，此后镰仓幕府的实际权力被掌握在北条氏手中。此时正是蒙古汗国崛起于大陆的时代，此后便有了两次蒙古大军的东征。得益于台风的帮忙和镰仓幕府在海边修筑的防御工事，元朝的大军两次都以失败告终。尽管如此，战争的巨大支出让幕府财政陷入危机，也让胜利后得不到幕府赏赐的地方豪族而心生不满，此时的后醍醐天皇（96代天皇）便趁机试图推翻镰仓幕府，恢复天皇权威，史称建武新政。然而镰仓幕府的确是倒台了，但镰仓幕府末代执权北条守时的妹夫足利尊氏建立了日本历史上的第二个幕府，足利幕府。因为足利幕府的统治中心在京都的室町，所以也被成为室町幕府。

后醍醐天皇不甘心失败，带着三神器逃离京都，往南来到了奈良县的吉野，另立朝廷（南朝）。（所以这三神器到底下落如何，也实在说不清楚。）吉野在纪伊山地的北端，山里有茂密的森林，寺庙，神社，以及多条参拜古道。同时，足利尊氏则在京都拥立光明天皇（北朝），此时日本便进入了南北朝时代。顺带一提，吉野距离京都也就八十千米出头，上海地铁十一号线犹堪一战！

后醍醐天皇去世后，足利尊氏为了吊念后醍醐天皇，在京都岚山建立了天龙寺。凭良心讲，这对我来说是个除了名字就没有什么记忆点的寺庙，但因为靠近岚山可以顺便到此一游….

在对峙半个多世纪后，1392年后醍醐天皇的孙子后龟山天皇向足利尊氏的孙子足利义满投降。足利义满便是犬王中出现的将军。他也是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面的将军，动画里将军金色的宫殿也是现实中足利义满所住的山庄——金阁寺。金阁寺是真的用了金箔的，而足利义满的孙子，室町幕府的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造的银阁寺就没有贴银箔了。叹气…

此时距坛之浦之战已经过去了207年。

另外一些附注：

坛之浦在关门海峡那（本州岛和九州岛之间的海峡），地图上看更靠近关门大桥以及关门海峡人行隧道。人行隧道全长780米，可见关门海峡挺窄的。海峡两边的主要城市是下关市（本州岛）和门司港市（九州岛）。说到下关市（当年被称为马关），其实就是当年清政府签<马关条约>的地方。现在关于下关的旅游介绍，一般都会提到当地有名的河豚料理。日本自丰臣秀吉时代便有河豚禁食令，明治政府也下令禁吃河豚。但1887 年（明治二十年）末，时任总理大臣的伊藤博文造访下关，投宿在名为春帆楼的料亭旅馆，他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尝到了河豚，于是推动解除了河豚的禁令。1895年伊藤博文更是把春帆楼指定为谈判会场，在这里签下了<马关条约>。

而九州岛的门司港，在旅游上则是主打大正风情。明治维新后，日本大力发展工业，加之九州地区发现了煤矿资源，日本的世界文化遗产“明治工业革命遗迹”绝大部分就分布在九州岛，这让作为九州门户、铁路起点的门司港迎来了一波繁荣，建起了不少西式建筑。

贺茂川：就是鸭川。鸭川在京都市内呈一个Y字形，由北向南流动），当地人习惯把上游（Y的左上部分）称为贺茂川，右上是高野川（地图上标的），在鸭川三角洲汇合，也就是四叠半里，男主及损友用烟火攻击情侣们约会的地方。三角洲边上就是贺茂大桥，应该也是男主被众人围追堵截走投无路，心里想着命运的黑线然后投河的地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犬王的故事里一样，在鸭川的桥边行刑处决犯人也算是传统了。

（本文发布于“海的雾”公众号）

《平家物语：犬王》终于在这个春天于国内院线上映，“在电影院里看live show”、“日本中世纪版波西米亚狂想曲”等网友提供的噱头已渲染了汤浅政明一贯的天马行空。不过，较之这位“鬼才监督”以往的作品，《犬王》触及的是厚重的历史题材。如果说《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四畳半神话大系》等让汤浅政明声名大噪的作品是围绕年轻人心中的方寸之地展开丰饶之海，面对本就丰富的史诗题材，汤浅政明总在刻画的“无尽”似乎会消没其间，那么，《犬王》究竟是否还具有“汤浅性”？监督的个人特质是如何体现的？此外，前有山田尚子操刀的《平家物语》用动画之美呈现了唯美的古典文本，同题创作，汤浅政明的不同之处是什么？这些都是在观看影片之前令人好奇的问题。

一、限定的时空与无尽的前行

不论是《心理游戏》（Mind Game）里逃命的年轻人们在鲸鱼腹中的奇妙之旅，还是《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主角们不断发生邂逅的超现实的一夜，都体现了汤浅政明十分擅长在限定时空中展开一个无尽世界。

若将“春宵苦短”中轻盈、无畏、漫游的“黑发少女”看作一个基础音轨，她前行的步伐是一段旋律动向，那么另一个主角“学长”则是一段装饰小调，具有多个从单纯音到复杂的可以回旋的乐段——这样的旋律性是日本音乐中一种引人注目的特征，而对动画中充满了音乐节奏感的汤浅政明来说，角色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种“声汇”，伴随着不同韵律流泻而出。音乐的特征正是“前进”，每个音符发生即消逝，处于不断的行进之中。

这种画面的音乐性在《心理游戏》里体现得亦十分鲜明。这一部情节本十分简单：几位少男少女因父辈欠债而被黑帮追杀，仓皇逃命，途中坠海，落入鲸鱼腹中。故事在他们暂居鲸鱼之内时展开。鲸声、遥远的海潮之音、空荡空间中笼罩感回声，这些音色像氛围音乐一样构筑了主角们栖居的声的空间。

当表现他们最初面对自己不可思议、超现实的困境时的情绪，这种声的构筑强势占据了本位，视觉层面仅用黑色背景衬托了人物抱头痛哭、逃避现实的身体姿态，逼仄、狭小的身体空间占据了整个画面，直白地道出人物压抑的心理状态，同步的声音却是来自鲸鱼肚子里的一支收音机，播放着外面的世界的最新消息。随着声音行进继续叠加海潮音（内部）、风声（外部）、城市之声（外部）、啜泣声（内部），对逃离困境的渴望与束手无措的绝望两种情绪的撕扯就在这样的音轨中展开了，与黑暗的画面共同构筑出立体空间。

当年轻人们决心走出困境时，轻巧的键盘音就会出现，哪怕画面中人物犹在挣扎，却已有琴键在为他们敲出轻巧、跳跃的音符（电影01:01:38前后）。这之后，腹中世界的第一个高潮便是角色们决心一扫沉闷情绪，在这远离俗世的一方天地中拥有一种自由的情感和生活，不仅画面变成了彩色，配乐中氛围音乐的部分也被撤走、不再有那空旷寂寥的空间了、不再有鲸孤独的啼鸣、海浪声也退至后方，欢乐的钢琴奏鸣曲像人物主体情绪一样铺满了整个空间。

之后的鲸中生活宛如一场夏令营，他们唱跳创作、用身体做涂鸦艺术，还在想象中拓展参加奥运会、成为知名漫画家等迷狂景象，这一切都有对应的音乐相配，融合了实验音乐、电子舞曲等多种风格的编曲，充满了情绪的空间，与图像形成对位关系。这仿佛是一场幽闭空间中的伍德斯托克，用涌现的生命力征服了这个世界的残暴、荒谬和孤独。

虽然不是以音乐为主题的动画，制作于2004年的早期作品《心理游戏》已体现了汤浅政明用音乐讲故事的能力，配乐不只是背景音，而是一个声音系统，画面的简约线条和色块像乍现的灵感与故事的节拍，而音乐已形成一套绵密、系统性的叙事语言。

二、不断前进的原因

如果说一种紧迫的、不断行进的音乐性是汤浅政明动画的一项重要特征，那么就有必要谈清他的创作为什么常常在表达“前进”？仅是为了体现一种昂扬向上的二次元精神吗？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就得去看看动画里的年轻人们，在向哪里走去。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是一个“爱丽丝梦游仙境”式的文本。起先，少女追寻传说中的鸡尾酒，坠入一个“诡辩之夜”。所谓诡辩，正是推翻一种预设的、绝对的、先验的真理的文字游戏，在电影里，显现出事物两面性之间的角力。例如：在派对上，喝醉了的男子说女子结婚要找不爱的人，提供了婚姻（理性判断）vs. 爱情（非理性冲动）的二元对立；时间对每个人来说并非均质的，老年人的手表走得飞快，而少女的手表移动缓慢……

这些日常中普遍的质问在影片里呈现为人生究竟是无趣还是丰饶的终极问题，以一个个汤浅政明常用的对称构图，进行对位演绎。

甚至影片中著名的“诡辩舞”也是将身体延展成对称的平面，竭力压缩身体的立体空间，伸展手脚，像螃蟹一样横行，这样的姿态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对身体的拉拽，我们的步伐不再是与那个下坠的力量对抗，而是蟹步而行，前行的同时，亦能向不同的方向竭力延展。

“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夜晚还在继续。走过人生虚无与丰富的诡辩，黑发少女继续步入更奇异的谜语世界。她来到一个二手书市场，这里在上一幕扮演人生虚无论代表的老人“李白”又化作二手书垄断商人——它以“收藏”为手段让书本变得奇货可居，垄断了世间知识与记忆的流通，于是少女和“二手书之神”一同打破了这道壁垒，撕去书本的价签，让它们以文本、阅读人的记忆的自然关联重新流入世界。

如果说影片到这里为止以树立了以“李白”为代表的青年人反抗步伐迈向的标的：人生之虚无、知识的垄断、价值结构的僵化，总的来说，那些盘踞着世界生命力出口，扼杀青年的可能性的“上一代人”。但青年自身，并非完全像黑发少女一般单纯是生命力、前进的符号，他们也有在世界之中磨损、消耗自身的一面。“学长”对黑发少女的追求这一行为的图示正是如此。

自以为找不到自身的才能、在关键行动面前延宕、不断铺垫却无法前进……每一次行动的冲动冒出都必须先来到意识中的理性法庭，进行辩驳分析，并遵循审慎原则，终于建立起坚固的、自己无法迈出，旁人也无法迈进的城堡。学长与少女是李白用金钱、权力、贪欲建构的世界里流溢出的两种产物，选择不管不顾前进的少女，和不断否认自身从而被困进“四叠半”之隅的少年。

面对这个世界，少女的原则在汤浅政明的动画中取得了胜利：向世界中的万事万物敞开自身，在关照万物中让自我显现，哪怕上一代人留下了疲惫、虚无、混沌的世界，也不怠于去与千百种事物和人联系在一起，将青年从困顿中解围。这样的少女之精神是汤浅政明所努力刻画的，青年反抗的画像。

三、平家物语新编：摇滚的肉身

在早期作品中不断把逃避世界的青年人推向世界之中的汤浅政明，遇见《平家物语》这一讲述氏族命运的悲剧文本，他也自然地选择了挑战时代的错误的青年人为主角。在汤浅政明和山田尚子的一次对谈中，被问及是否是在用这次的作品刻画一个流行明星时，汤浅政明说，“相比之下，《犬王》其实更想描绘的是一群时代错误一般的极端的人。犬王这个角色虽然非常单纯，但他的创作初心，还有非常阳光的、坚强的意志，是我很向往的方面。”[1]

（图片和采访段落引用自Bilibili.com网友专栏：松野小路的动画笔记）

要注意，山田尚子此处的提问也并非无来由，《犬王》中的两位主角会以流行明星的身份出现与汤浅政明的动机分不开。这样一种后现代手法的注解暗含了现代流行乐的发展动因：大众文化与当代的意识形态控制手段之间的张力关系。自1960年代流行乐的黄金时代起，流行音乐便是一种围绕着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进行的斗争，摇滚乐的政治议程更体现为一种世代间的斗争，是年轻人对既有权力提出异议。[2]不论是伍德斯托克所代表的嬉皮士运动，还是波普化的“前卫摇滚（Progress Rock）”乐队们的尝试，无不是在吸收资本社会中的一切：贪欲、商品包装、过剩的力比多……将其化作自身能量，反向输出自己反抗的姿态。

由这一对流行音乐、摇滚音乐的简明认识出发，结合汤浅政明以往在作品中的实践，犬王与友有以摇滚明星形象的再度重生于他的作品里几乎可以说是一条必然的、显而易见的创作路径。如果说“春宵苦短”中的“黑发少女”与万物联系并自我显现是一种现象学层面的生命力的涌现，“友有”这个角色给自己的“自命名”则更是体现了一种奇妙的抗争的现代形态：“这里 - 有- 我们 - 的故事”。对世界的反抗体现在自身之存在上，即让自我在世界之中绽出。

在波澜壮丽的音乐人生这条故事线上，观众或许会遗忘友有还名叫“友鱼”时，家族与出身为他安排的出发点：复仇。若这是一部纯然的古典作品，复仇这一母体会表现为一种主客二分的形态，即主体对对象进行的屠戮、征战。很显然，《犬王》中的友有并没有实行这种行动，他的行动样态是不断更名改姓，抛弃父辈的叙事，重新开始——可以说是一种面向自身的“复仇”，是面对自我的交兵，显示出自我面对生存之悖论不断对抗，因而永远重新开始的特征。

犬王和友鱼相遇时，他已成为了友一。对出身与世仇的轻易放弃看似传统成长故事中主角的迷途，实则在这部电影里，背离父辈的训诫正是主角抗争命运的一部分。父仇，像北国暴政一样，压抑着个体之本我，会逼迫他向父辈希望的道路迈去，亦是对“我们自己的故事”的偏离。这也正是汤浅政明跳出古典复仇故事的第一步，将《平家物语》这样一部世仇小说化约成“汤浅式”故事的精巧机关。

历史迷观众对《犬王》的诟病大约会出自“历史背景交待得不清不楚”这样的角度。确实，与山田尚子充分体现了古典悲剧精神的改编相比，汤浅政明看似选择了一条“装饰性的形式大于内容”的叙事道路。在山田尚子的版本中，平家人物对抗命运、屈从命运、无法改变命运的沉重挣扎被以精妙的美术画面和琵琶法师的诉说烘托得如泣如诉。但在《犬王》中，用后现代手法重新发配的音乐编制呈现出了一种“嘉年华”的态度——不间断的音乐表演、狂欢化的舞台表演设计、流行巨星式的人物命运改写。当一切落幕，看似友鱼又一次回归了原名，在刑场上重新接纳了父辈赐予自己的身份，但这正是因为他终其一生抗争的对象重合为一：那阻止他发出符合自己、符合当代的声音的强力，那篡改、抑制自我的敌人。坛之浦的友鱼与友有座在断弦的瞬间辨认出自己的对立面，这正是抗争的完成时态。

较之上文提及的过往作品中的配乐，《犬王》的音乐可以用“单纯”来形容，友鱼的琵琶讲述类似于“吟游”小调，从头至尾是相同的旋律，犬王的表演更是为了突出“流行巨星”的感染力而选择了大众化的编曲。这看似为一个憾处，但细想之下也可以接受，或许这也是汤浅政明个人风格向历史题材的让渡，那已经充分彰显抗争之力的人物命运，用花团锦簇的热闹去烘托，或许可消减几分历史故事的寂寥落寞，而向青年们发出强力、积极、“前进吧！”的召唤，正是汤浅政明自己从未放下的主题。

[1] 来自Bilibili.com网友翻译的对谈：汤浅政明×山田尚子——二人之声，伴随舞步，交相呼应（//www.bilibili.com/read/cv17045542?spm_id_from=333.999.0.0）

[2] 毛利嘉孝：《流行音乐和资本主义》，耳田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8月第1版

一句话总结：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一样，没有故事和人物当骨架，衣服再美也撑不起来。

以下吐槽都是基于笔者看重叙事的视角出发的(并且全都是剧透，并且我就在日本上映时在电影院没字幕的情况下看了一遍太细节的地方请放过）。

因为有两个主人公我以为一个唱歌一个弹琴呢，不你猜怎么着他们都唱歌。琵琶法师友鱼像弹吉他一样唱，犬王像表演家一样唱。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样，两个人物的功能相同后反而让人混乱。

因为我还是重视故事逻辑的，所以友鱼在遇到犬王之前也没展露出一点叛逆气质，遇到犬王后却突然像被现代吉他手附身了一样开始弹吉他高歌猛进让我觉得不明所以。

他们明白了自己的故事终究会被历史淹没所以开始办演唱会的经过、他们的叛逆理由也并不能让人共鸣（因为之前并没有因为遭遇打压排挤而失落的描写，犬王就是被排挤了但他自己自得其乐，友鱼也入了权威的师门没有展现出什么烦恼。

增进友谊的细节（比如受到一方的启发或鼓动突破自己）也没有，除了开始的相遇和山谷边（？）的对谈，他们俩到底为什么成为挚友了？如果是同为会被历史淹没的边缘人物的共鸣，对两者联系的描写（比如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太够。毕竟除了知名人物所有小老百姓，不止琵琶法师和残疾人，都不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也不会有人平白对此不满。

影片很大一部分都是MV，因为歌曲表演基本没起到增进人物关系，推动情节发展的功能，还一堆没有太大内在意义的超近距离特写。而且还不是一首曲子一段情节，是连着半小时几乎都在演唱会，看了让人疲劳并且一直想“怎么还没唱完”。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里每首歌都是有具体功能的，比如表达人物情感的变化，推动剧情，这部电影里就很少。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唱的都是平家的故事，歌曲本身对于丰满他们自己没起到太大作用。如果要强调叛逆，就把叛逆的理由再深入刻画一下。如果强调友谊，就增加一些友谊的细节。结果这些都没有，观众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看歌曲表演，那表演就成了冗长且在古代背景下突兀的现代MV。就算是歌舞剧，谁年轻时不被《歌舞青春》感动了，歌舞剧跟叙事不冲突，只看会不会拿捏。

叙事、人物功能、情节功能，以上就是笔者看完之后最不满的几个点了，虽然关于表现每个人喜好不同，但是在故事撑不起来的情况下，张狂的表现力就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