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城

写意陈木胜：城市弥留的怒火江湖

文 和运超

特此说明 本文不是影评，主要是放这里纪念一下陈木胜导演。

导演陈木胜，杜琪峰和徐克的亲传弟子，但从作品层面看，又很难与杜徐二人的感觉联系到一起。

说杜琪峰的一脉，陈木胜的作品虽然“枪火”四溅，明显充斥娱乐化味道，和游达志、游乃海等人所继承的银河风格出入太大；说徐克一脉，陈木胜除了一部烙上老怪印记的《新仙鹤神针》，一生几乎不碰古装武侠，他的作品保守稳重，也没有丝毫时代先锋的痕迹。

陈木胜的特点到底在哪里？要重复许多影迷贴上的香港“爆炸贝”标签，那只是他表达的商业手法，很难说就是他电影的风格。陈木胜也许还没有明显的个人风格，正如后来陈嘉上导演带出的重要动作片传人林超贤，如今已经淹没在内地主流的浪涛中……

作为港式动作片翘楚的他们，在岁月波澜中，还不像杜徐等前辈（包括之前告别的林岭东），陈林其实都还未树立起自己的风格就渐渐褪去行迹。

但今时今日，要强行回顾陈木胜入行30载的光阴，对于香港电影或后来的华语电影，若要找到一个可以说一说的话题，也许仍在于有些说滥的字眼：传承和改变。

笔者就从与他合作几个主要演员发生的“变化”追忆一番陈木胜导演的与众不同。继承香港电影的江湖豪情——不论人物的正与邪；改变一批演员的可塑性，挖掘更多的潜能……对于一个生平基本完全专注动作片领域的导演，这正是他的精神所在，也是今天众多影迷为之心碎遗憾的所在。感觉陈木胜导演其实还有许多的“可能”带给观众，如今再没有“可能”了。

一、成龙：更人性、更普通的城市英雄

几十年内里，成龙都是大银幕的神话符号，好比曾经堂而皇之喊出“超级警察”的名头。90年代巅峰时期，成龙似乎迷失在各种拯救城市的身份里，甚至都从香港一度发展到海外城市，如《红番区》《警察故事4》。

这时，成龙遇到了陈木胜，1998年的《我是谁》虽然故事主线还是主打海外背景，也没有脱离要拯救世界的窠臼，但塑造的主人公，陈木胜开始改变成龙，设计一个意外失忆桥段。

尽管影迷都知道，这与先前洪金宝、李连杰1997年合作的《黄飞鸿西域雄狮》有点“撞车”。好在黄飞鸿是清末古装，遇到的是北美印第安部落。而成龙是演现代人物，遇到的是非洲土人部落，银幕效果还是有鲜明区别。

因为角色失忆贯穿全片，成龙在《我是谁》中与过去银幕形象有一些区别，像《重案组》《红番区》《霹雳火》等片，成龙不是没有遭虐的情节，但总体比较流于表面，观众很难聚焦到角色的内心。

《我是谁》把成龙寻找身份和记忆作为一条重要的情节线索，观众会跟随主角的遭遇和感受，当然演的好不好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至少在最巅峰时候的成龙开始发生转变，这一部片公认是成龙演绎生涯重要的转折点。

成龙非常满意陈木胜对影片的掌控，与他建立很好的友谊，之后支持陈木胜拍《特警新人类》，后来《男儿本色》对房祖名也大力求变，成龙也把自己名下的片场廉价租给陈木胜“折腾”。

到2004年，成龙从好莱坞重返香港还是找陈木胜，两人把最著名的警察故事招牌进行重塑。陈木胜在《新警察故事》中抛弃青年陈家驹的“超级警察”符号，塑造一个经历严重挫折的“失败警察”阿荣，将成龙早期十多年打磨的光辉几乎彻底“颠覆”。

成龙，无需在动作戏方面过多证明自己，恰恰希望在表演上带来更多的“可能”。在动作片领域，可以说除了成龙自己，唯有陈木胜最懂成龙的心理需求。尽管某种方面说，唐季礼导演应该与成龙更有默契，但在挖掘人物角色方面，恐怕远不及陈木胜。

片中成龙开始确实意气风发，骄傲自信，结果落入阿祖设计的圈套，牺牲一个团队的警员，其中还包括未婚妻的弟弟。阿荣陷入长期颓废，成为一个酒鬼，这种落魄形象倒是占据大部分时间。

成龙把两种心态都把握的比较好，比如落入圈套时，看到一个个同事遇害，阿荣的心理防线被一步步摧垮，成龙的表演非常令人信服，最后还跪在了阿祖跟前，这是成龙电影从来没有过的低谷，该片在成龙后期作品里当之无愧成为一部代表作。

几年后的《宝贝计划》再与陈木胜合作，挑战的是成龙早期擅长的动作喜剧。成龙与许冠文、古天乐的三人组都是窃贼，为了挣钱去偷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当然是很糟糕很不齿的卑劣行为。由于整体是一出喜剧，而且通过与婴儿的相处，成龙与古天乐都演出内心的变化，通过拯救婴儿进行赎罪。

陈木胜为成龙一步步褪去英雄的光环——失忆者、失败者、惯窃犯……随着年纪增长，打斗的部分不能与年轻时相比，但影片的火爆可以由陈木胜设计场面来弥补，而且重点是人物还能呈现出不同的新鲜趣味，假如对比成龙后来与丁晟、唐季礼的几次合作，更加能看出陈木胜导演把握成龙风格的“稳”“准”“狠”。

二、郭富城：从绿叶偶像到演技名片

郭富城，如今是四大天王里最会演戏的一个，就放在所有香港男演员最黄金的阵容里，他都是无法被忽视的演技派代表了。可倒退回去30年前，郭富城却是一个靠脸吃饭的小帅哥，靠两张国语唱片一夜爆红的幸运儿，根本没人当他是什么演员。

哪怕郭富城80年代中期就混进了TVB的不少剧集，哪怕90年代初就已经顶着“四大天王”之一的头衔，一度也要在电影里为其他人做陪衬，比如刘德华的《雷洛传》里，郭富城要演雷洛的儿子，连《神雕侠侣》《龙神太子》等片，郭富城都充当华仔的配角。与李修贤合作《伴我纵横》，郭富城要发挥唱歌跳舞的一面……总之，他只是银幕上陪衬他人的绿叶。

郭富城当然不甘如此，很早就开始渴望突破，90年代中期以来，从《浪漫风暴》《风云》到《雷霆战警》《公元2000》，他接拍动作片一部比一部卖力，可惜在大众眼里不如《仙乐飘飘》《浪漫樱花》《小亲亲》之流的偶像剧受欢迎。他也和杜琪峰合作《柔道龙虎榜》，以为可以再现刘德华《暗战》那样的奇迹，结果是一阵空欢喜。

2005年重遇陈木胜的《三岔口》（陈木胜成名的《天若有情》第二部就是郭富城饰演，当然不如第一部成功）。按说片中角色还是一个正派警察，不如郑伊健的杜律师和吴彦祖的杀手反差大。

吴彦祖的形象是放浪不羁，介于正邪之间；而郑伊健演的杜律师是一个从正入邪的“判官”式角色，后面让人意外，可惜只是乍现，否则可能更出彩的是郑伊健。

郭富城演的“孙哥哥”是一个带着心理创伤的警察，他意外发现杜律师的妻子外貌酷似失踪女友素芳，居然经常扮演偷窥狂和跟踪狂……当杀手告诉他女友已经死了，他的世界几乎坍塌。

也就是说，陈木胜当时知道郭富城更擅长的还是爱情戏，他把一些感情元素注入到《三岔口》角色的痴情、苦情一面，更强烈地起到虐心效果，把人物迷惘迷失的状态放在一个警匪故事里包装起来。这个有些迷失自我的孙哥哥居然为郭富城带来一个金马奖男主角的肯定，从此郭富城摆脱偶像气质，《父子》《C+侦探》《最爱》《浮城大亨》《寒战》……一路开启演技光环，也有了各种蜕变。

几年后郭富城与陈木胜还有一部《全城戒备》，属于有点科幻奇幻的喜剧动作片，被认为是陈木胜导演生涯少有的烂片。不过，片中角色也并不违背郭富城不断挑战形象的心理需求。《全城戒备》在郭富城来说，这个人物算成熟以后少有的喜剧形象，而且有挑战特效，一度全身成了臃肿的肥仔，很有当年刘德华《瘦身男女》的感觉。

尽管郭富城与陈木胜合作不多，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岔路口”，陈木胜导演为他开启通往表演成功的大门：经过15年积淀的郭天王，收获演技肯定，从此脱胎换骨，一步步走到四大天王中演技第一的尊位。

三、谢霆锋：精心磨砺的动作明星接班人

谢霆锋在遇到陈木胜之前，与郭富城有点类似，出道身份是歌手，然后凭借英俊外表演过带点文艺气的影片，比如出道时的《半支烟》。

幸运的是，谢霆锋不用像郭富城要等十来年才完成蜕变，很快就与陈木胜在《特警新人类》建立合作。影片并没有想要改变谢霆锋出道阶段的酷仔形象，故事定位就是以“古惑仔”“新人类”气质掩饰人物的警察身份，与谢霆锋在《少年古惑仔》《半支烟》演过的小混混很接近。挑战主要在大量动作戏，经过陈木胜导演点拨，谢霆锋努力从动作戏突破自己。

几年后与成龙合作《新警察故事》。该片对成龙当然意义更大，但选择谢霆锋搭档，也是试图发掘他身上有点痞的正气。这时候的谢霆锋不再是早期单纯的古惑仔形象，已开始演绎不少正面人物，虽然片中小锋是混入警察队伍与阿荣搭档，但不少惊险场面，谢霆锋都和成龙一样敢于拼搏，像二十多层楼顶天台倒着滑下，还有最后新会展楼顶被吊着脖子，谢霆锋的付出让观众刮目相看。

之后戏路进一步拓宽，尽管偶有《无极》这样的失败，但台前幕后阵容也算谢霆锋生涯一次跨越。两年后再与陈木胜合作《男儿本色》，带给观众是一个更加成熟内敛的形象。

《男儿本色》同样是陈木胜非常华丽的群像塑造，谢霆锋、余文乐和房祖名三人组合，与吴京、安志杰等专业动作演员硬碰硬，场面火爆，动作精彩。尤其吴京一人对抗三人的压轴戏堪称陈木胜打造的格斗戏巅峰，顺带把吴京从过去娃娃脸的武打小生，推向能挑大梁的重要台阶。

由于一出场女友被匪徒误伤炸死，谢霆锋演的陈晋也是情绪消沉，对匪徒喜欢以暴制暴。他的心里埋藏着强烈的复仇意愿，不过心底并没有忘记警察身份，后来还被房祖名演的有些呆傻教条的卫景灏影响。

《男儿本色》是谢霆锋搏命成为港产动作片接班人的一大标志，此后他与另一动作片导演林超贤接连合作，以《证人》《线人》《逆战》几部片迅速升华。通过陈木胜发掘又培养谢霆锋走向成熟，并且将他打磨能文能武，被谢霆锋视为恩师伯乐当之无愧。

四、吴彦祖：撕掉俊美的面具

吴彦祖在遇到陈木胜以前，早期也是靠脸吃饭，比如《美少年之恋》和《玻璃之城》。就电影来说，他几乎与谢霆锋同期出道，还一同在《少年古惑仔》之后参加《特警新人类》。对吴彦祖而言，陈木胜特地将他朝反面人物进行开掘，一早发现吴彦祖有演绎复杂心理的可塑性。

《特警新人类》中，吴彦祖演的杰少为了搏上位连亲大哥都出卖，还亲自动手干掉，他的诠释表情狰狞，举止夸张，演出年轻气盛，嚣张癫狂的形象，一鸣惊人。论人物的抢眼，吴彦祖貌似还超过谢霆锋、冯德伦和李灿森等三人组。

就在同一年，吴彦祖还演了一部背景有点相似的《紫雨风暴》，与陈德森导演合作。进一步挑战演技，演一个失去记忆的坏人，被警队变成卧底送回反派团伙，吴彦祖长期纠结在好与坏的身份认知中，让观众看到他的多变性。

几年后与陈木胜又合作《新警察故事》，再次挑战反派阿祖，属于今天的官二代，从小被父亲看不起还经常虐打，内心阴暗扭曲，痛恨警察，所以与一伙出身很好的不良少年挑战警察。吴彦祖以夸张的肢体形象把扭曲心理演的很好。这个反派为他拿下金马奖最佳男配角，他的演技有了专业的认定。

之后吴彦祖除了《三岔口》，客串《宝贝计划》外，他与尔冬升导演建立有一段比较稳定的合作，从《旺角黑夜》《门徒》《新宿事件》到《枪王之王》等，几乎每一次都有很大进步。同时还和不同导演尝试，如冯小刚《夜宴》，关锦鹏《长恨歌》，麦兆辉《窃听风云》，林超贤《魔警》、杜琪峰《单身男女》等，不论片子呈现好不好，至少吴彦祖当得起形象多变，可塑性很强的好评……

吴彦祖今天是公认有形象有演技的优秀男星，也归功于当初陈木胜带来的改变，导演敢于无视他的外形优势，发掘出他内在的东西，释放了吴彦祖更多的灵气，最终绽放出更多更精彩的银幕光芒。

结语：陈木胜是60后的港式动作片导演主力之一，比另一主力林超贤大四岁。作为杜琪峰、徐克的弟子，陈木胜没有想要复制两个前辈的路数，他希望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所以专心开掘动作片领域。

但是，陈木胜既然来自香港，自然也没有背弃传统的港味元素，哪怕他的故事始终在现代城市，也有浓厚的江湖情义，比如他擅长演绎草根人物群像，像《冲锋队怒火街头》《男儿本色》，就算反派人物也都有个性和义气。

而且他塑造的绝大多数主角从来不高大上，全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遗憾。从《冲锋队怒火街头》的刘青云、陈小春，《我是谁》中成龙，《新警察故事》的成龙、谢霆锋，《三岔口》中郭富城，《男儿本色》中谢霆锋、余文乐、房祖名，《宝贝计划》中成龙、古天乐，《保持通话》中古天乐、张家辉，《新少林寺》中刘德华……一路下来全都如此，感觉看多了还不免有“复制”“克隆”人设、桥段的嫌疑，这时候，导演的功力就体现在根据不同故事选择不同演员，还能呈现出到位的效果。陈木胜确实比较擅长对演员进行改造和推陈出新，对影片整体的把握一直是比较靠谱。

导演30年生涯，20多部片，也就后期《全城戒备》《喵星人》极少数作品失败，《新少林寺》《危城》演民国戏相对平庸，其他大多数都能有比较稳定的发挥，一个长期都专注动作片一个类型，相对又比较烧钱的导演，可以说是相当难得。

除了以上重点四位演员，与陈木胜导演合作过的还有很多，有的还不止合作一次，很多人在他这里找到拓展空间，比如提到的吴京、郑伊健，还有于荣光、刘青云、古天乐、张家辉、吴镇宇、陈小春、黎明、刘烨等等，像陈小春在《冲锋队怒火街头》就是有点《男儿本色》卫景灏式的古板教条、不苟言笑，与陈小春其他的银幕形象几乎天差地别，像刘烨在《保持通话》演一个冷酷贪婪狡诈的反派国际刑警，都相比过去角色有很大反差。

若说陈木胜导演相对的弱势和不足，那就是他的重心全是以男人，甚至是男人的精彩群戏，女演员的发挥空间非常小，也始终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女性人物。最早的《天若有情》中，吴倩莲饰演的富家女要算很突出的女性角色了。但都知道，这部戏并不是陈木胜主导，而是杜琪峰做制片人搭建的班底。

据说刘德华拍片时都误以为杜琪峰是导演，甚至没听说陈木胜是谁。因为杜琪峰在现场话太多了，每每指刘德华骑完车取下头盔就爱整头发，两人闹得不大愉快，要几年后再拍第三部《烽火佳人》才又和好。

可知陈木胜的第一部戏，还没有放开手脚。当陈木胜从《旺角的天空》到《冲锋队怒火街头》开启自己的警匪片路子以后，女性角色一再减退，尽管每一部片肯定会有女性形象作为点缀，可从来不是关键人物。后期唯一一部女演员戏较多的《保持通话》，大S徐熙媛要算发挥比较好了，可都知道这部片是根据好莱坞电影《一线生机》翻拍的，也不算导演原创故事。

所以，笔者认为陈木胜导演的特点是在于传承与改变，能以敏锐的眼光发掘演员潜能，带给他们许多“可能”，以浓墨重彩书写现代城市的江湖义气。但是，由于他的绝大多数片都局限在警匪动作类型，故事路子比较单薄，基本忽略女性的发挥，也就顺理成章容易陷入程式化和套路化，甚至始终还没有确立属于自己真正的个性，算是一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