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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踏足影视创作这条道路之前,作为当下最出色的视频论文作者之一,郭共达精于寻找和锚定经典电影中的基本元素或常用技巧,从而通过一支支论文式短片迅速提炼作者导演的风格。这些短小精悍的剪辑实践,已然将他对电影的细致观察展现得淋漓尽致。
因此,无怪乎在长片首作《在哥伦布》中,这位新人导演初出茅庐即显露出高级的审美水平和成熟的控制能力。经由外在的建筑空间,他富于设计又不着痕迹地建立起独特的影像空间,并在这个精密的空间中,极为松弛地展开对一段都市男女情感关系的刻画。
影片《杨之后》是郭共达暌违四年的软科幻新作,电影的叙事场景从外景转向大量内景。他依旧克制、轻盈,同时更有野心,也更具智慧。而随着《杨之后》《弹子球游戏》等作品的成功,郭共达也已然成为影迷们心目中的潜力股。
郭共达的电影无意于构建一个大而无当的世界观,而是尝试探索更加浩渺、幽深的心理空间,在家庭关系中思考人与机器人的联结。在他的诸多影像作品里,我总能看到和他的视听技巧一样丰沛的情感表达。
美学的师承:小津安二郎
相比于其他近未来的低成本科幻片,如《降临》和《机械姬》,影片《杨之后》的特效含量显然更低,“机器人”的科幻母题也相当常见。但郭共达感兴趣的并非人工智能的意识觉醒,他在老生常谈的话题上找到一个小而美的切口:家庭关系中的情感与记忆。
在戛纳的采访中,主创进一步透露了电影的基础设定与创作理念:因为一场巨大的气候灾难,所有城市面目全非,因此故事不再发生在原著中的底特律,而被进行模糊化处理。
考虑到影片叙事场景大多在室内空间,导演希望“科技是不被察觉的,未来是有机的”;所以在美术设计方面更倾向于自然主义的装潢,而非硬线条的极简风格或者是光怪陆离的赛博朋克。而在摄影风格上,导演和摄影师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画面作为参考,着重使用全景和中景镜头。
熟悉郭共达视频论文的影迷知道,小津安二郎是他最喜爱的导演之一。事实上,Kogonada(郭共达)这一化名,就是来自于跟小津合作多年的编剧野田高梧的英文译名。
在2012年与2016年,郭共达曾两度推出关于小津安二郎的视频论文:前者名为《小津:过道》,以双屏的形式匠心独运地关注小津对过道空间的使用;后者名为《小津之道》,更以三屏的形式详尽解析了小津作品中反复运用的镜头范式。
在电影《杨之后》当中,郭共达努力地尝试着对小津电影美学的继承。影片所展示的是一个很奇妙的重组家庭:白人父亲,黑人母亲,华裔女儿,以及机器人“儿子”。这个独特的四口之家的构成,天然就带有一种多元族群的张力。
家庭,也是小津安二郎电影中恒久的叙事空间,他总是在微妙变奏中不断讲述着“嫁女”的故事。家庭成员的离开,无疑将破坏先前保持的稳态,从而引出“接纳”的主题。
相比之下,小津的主人公总是在离开与否之间拉扯,怀恋着某种旧秩序;而郭共达的主人公则试图接受离开这一既成的事实,正如贾樟柯在《山河故人》中的台词,“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
短路的记忆:尽在此茶中
杰克(科林·法瑞尔 饰演)在跟杨(贾斯汀·闵 饰演)谈论茶道时,提到了这样一个让他难忘的纪录片段落,他模仿着影片中的德国人形容茶的滋味:“我会想象走在森林中,地上有落叶,刚下过雨,现在雨停了,空气潮湿,而你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怎么,这种感觉都在茶里了。”
这个段落的原片出自2007年莱斯·布兰克执导的纪录片《尽在此茶中》,杰克模仿的德国人则是在该片中短暂出现的德国导演沃纳·赫尔佐格。《尽在此茶中》讲述的是一个美国商贩为寻求最佳绿茶走遍整个中国的故事,而《杨之后》里的杰克则是在追寻杨的秘密。
在三次呈现回忆的段落当中,郭共达又出人意料地用不同素材的声音和画面制造出细碎的重复。
这就像是一种记忆的短路现象:当你努力回忆某个过去的场景时,回忆的画面却仿佛被灼伤,无法清晰地呈现;每次回忆之间带有逻辑重音和情绪的微妙区别,它们回旋往复、相互交织,就像茶叶在水中上下翻飞。那种感觉难以言表,就像你无法描述出茶的滋味。
情感的秘境:盛夏的果实
坂本龙一为《杨之后》创作了一首《Memory Bank》,并被安插在电影最重要的叙事段落上。而本片的配乐师松宫飞鸟则根据这段主题音乐,发展出全片完整统一的配乐。
配乐中有一首《Mizuiro》,改编自日本女歌手UA的《水色》。在中国,这首歌有一个更著名的翻唱版本,莫文蔚的代表曲目《盛夏的果实》,“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当看尽潮起潮落,只要你记得我”,几句歌词与这部电影意外地相配。
很难想象,竟然会在一部美国科幻片里听到这首歌,仿佛经年之后,在岁月的荒原上与故人重逢,才发现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大提琴如泣如诉,许多一厢情愿的回忆在颅内炸开,如同也打开了记忆宫殿,霎那间泪如雨下。
电影片尾处,妹妹美香独自来到哥哥的空房间,跟他做最后的道别。妹妹用笨拙的中文说,“我想你了,哥哥”。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另一部电影里,曾经有一个小男孩也在葬礼上说,“婆婆,我好想你……我觉得,我也老了。”
落幕时,妹妹哼起哥哥生前最喜欢的歌,"I wanna be just like a melody, just like a simple sound, like in harmony." 那也是岩井俊二《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的片尾曲,惨绿少年站在青葱的麦田戴着随身听,幻想生命的可能性。他渴望着爱与被爱,但终究只能孤身一人离开。
电影的文法:碎片与反复
导演小津安二郎认为,电影没有文法和定式。除了世人皆知的“榻榻米视角”之外,对话戏中越轴的正反打同样也是小津作品的一大标志。——不同于一般的过肩镜头,他让两个演员在对话时正对摄影机,这样一来便破坏了经典的180度轴线原则,却也因而重塑了影像中的空间关系。
在影片《杨之后》当中,数次出现了夫妻俩直面镜头的视频会话;郭共达也由此在形式上“正当”地致敬了小津,对轴线的破坏则强调了两个角色的疏离感。
影片中演员们的表演都极尽克制,正如小津在指导演员的方法论中所说的:“导演最应该关心的事,不是如何引导演员流露感情,而是如何引导他们收敛感情。”
对小津的召唤之外,影片最大的亮点就是“反复”。除上文提到的“记忆的短路”,杰克在读取杨的记忆画面时,由于存储空间的限制,每次只能播放一个几秒钟的片段——记忆宫殿如星河璀璨,可记忆本身却不过是一支支短暂的视频片段。
观众跟随主角,不断地重看着这些碎片化的生活影像;这些记忆片段是通往真相的线索,也是打开情感的钥匙。随着画面交叠,剪辑和配乐的加入,电影的魅力充分浮出水面。
它让我们真正相信,只有经过认真的凝视和组织,我们的生活才能最大程度地彰显出它的意义。记忆注定会重新焕发新的光彩,生命的联结终因情感的存在而更加珍贵。
记得小津有一句箴言:“所谓电影,拼的就是一个余味。”而影片《杨之后》的余味,就藏在每位观众的记忆宫殿中。
作者| 晚不安;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是什么让你成为你?
是什么让你时常怀念另一个人?
是你看过的窗外阳光明媚,是你路过的大树绿叶葳蕤,是你藏起来的暖风春雨霏霏;
是你们呼吸过的沁人心脾,是你们摇摆过的轻舞飞扬,是你们挥不去的羞涩细语喃喃。
大概东方人最能感受、理解并细腻地表达出人与人之间微妙、内敛的情感。含蓄,是东方人表达情感的方式。
韩裔导演郭共达的第二部长片《杨之后》出色地演绎了东方文化视角下的亲情、友情、爱情与人生。
在未来世界,一对美国夫妇,爸爸白人,妈妈黑人,收养了一名华裔女儿Mika,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他们买来一台机器人助手“杨”。某一天,杨突然宕机了,爸爸想尽办法修复他。当杨离开之后,他们才发觉杨已经成为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在寻找修复方法的过程中,杨储存的记忆也逐渐被爸爸和妈妈看到,他的过去不再是空白,他也有他的故事。
好的电影能让人忘记标签,种族混合的家庭,未来世界,人工智能,克隆人,每个标签都有巨大的扩展空间,但在这部电影里,这些都成为背景。导演说:“尽管《杨之后》是科幻故事,但它仍然属于一个日常生活的世界。”科幻只是故事的壳,人的情感才是故事的核。
杨的记忆被一点点挖掘,我们也跟着爸爸逐渐走近杨的过去,带着好奇,带着不解,最终,带着不舍。
杨太爱大自然了。风,树,草坪,阳光,他的世界总是绿意盎然,香草芳菲。
杨也很爱Mika,他的生活里几乎都是她,陪她说话,玩乐,成长,告诉她什么是“嫁接”,让她理解不一样的爸爸妈妈也是爸爸妈妈。
杨会和大家谈论中国文化,和爸爸谈茶叶,和妈妈谈哲学。他知道自己的角色是“中国人”,但他也会思考是什么让他成为中国人,成为亚洲人。
杨认识了一个女孩,金黄短发,沉睡的脸庞,酒吧霓虹灯下的眼神。
爸爸好奇地问别人,机器人会有感情吗,会因为和人类在一起时间久了就有自己的思考吗?
不知道,没人能回答。
杨的修复逐渐成为不可能,他正在分解。
爸爸偶然打开了他的深层记忆,那些来到自己家之前的记忆。
他们不是杨的第一个家庭。
那是一个单身妈妈带着小儿子,儿子逐渐长大,离家求学,孤单的妈妈,伤心,落寞,生病的妈妈请来护理师Ada,Ada照顾妈妈,热情开朗,与杨分享秘密,杨的眼睛离不开Ada,Ada的遗照摆在树下,年轻的笑容依然灿烂,曾走过的草丛依然葱茏。
Ada和金发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女孩是Ada的克隆人。
偶尔,杨会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或难过,亦或迷茫。
杨喜欢收藏蝴蝶标本。
杨对妈妈讲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国人认为,毛毛虫眼中的世界末日,我们称之为蝴蝶。
妈妈笑了,说,我喜欢这句话。
妈妈问,你真的相信吗,结束也是一种开始。
杨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被设定为这样的思维方式。你呢,你相信吗?
妈妈说,我愿意相信。有时候我会想,人类被设定为相信这样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最好的。
杨说,我想对你说实话。我不介意最后化为虚无。
妈妈疑惑,是吗?
杨说,也许我是被这样设定的。
沉默。
妈妈问,你因此感到过伤心吗?
杨低头,笑一笑,说,有无相生。
There's no something without nothing.
爸爸妈妈很困惑,杨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从何而来,是制造者帮他设定好的,还是经历了聚散离合之后感悟到的。
面对生死,面对过往,人和机器人,陷入同样的迷茫。
是记忆让我们彼此牵绊,让“我们”成为“我们”。
没有存在,就没有记忆。
存在是什么,不是种族,不是民族,不是人与克隆人、人工智能。
爸爸,妈妈,女儿,决定向杨告别。
女儿一直喊杨“哥哥”,杨的确很小,只是有一颗历尽沧桑的老灵魂。他爱着曾遇到的每个人,感受着每个人的爱,由浓烈到消散,由消散到浓烈,每段爱都如彩霞,如朝露,转瞬消逝,只有他留在原地,千回百转,无言诉说。杨能做的,就是对得起每次轮回。
从头至尾,杨都是最孤独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也许爸爸理解了杨的孤独,最终放弃了努力,不再执着于让他回来。
记忆太多太多,离开是种解脱。
电影里充满了深深浅浅的东方文化符号,难得的是并不违和,嫁接的水果,茶文化,蝴蝶,老子,民间传说,面条,绿树浓荫的庭院,人与自然的和谐,最动人的是大提琴版的《盛夏的果实》,虽然原作是日本歌曲,但中文版的歌词却很奇妙地匹配这部电影的氛围。
也许放弃 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 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 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爱情的香气
我以为不露痕迹 思念却满溢
或许这代表了我的心
不要刻意说 你还爱我
当看尽潮起潮落 只要你记得我
超喜欢这段谈话。
人类被设定为相信the end is a beginning
do you believe that
yes yes
do u?
im not sure whether better for human
may i be honest with you? 我愿化作虚无(此处用汉语更有意味)
有无相生
喜欢老子
喜欢导演的表达
人工智能是科幻片中屡见不鲜的题材,从20多年前斯皮尔伯格的《人工智能》成为划时代的标杆之后,不少导演都在这个题材上推陈出新,从斯派克·琼斯的《她》到亚历克斯·加兰的《机械姬》,再到去年柏林电影节获奖的《我是你的人》,令科幻片展现出与别不同的面貌。最近又有一部名为《杨之后》的作品继续给这个题材注入崭新的血液。 影片导演是出生于韩国的郭共达,他之前凭处女作《在哥伦布》俘获了不少影迷的欢心。《杨之后》是他的第二部长片,入围去年戛纳电影节“一种注目”单元。这位擅长拍摄影像论文的导演首次接触改编科幻小说,影片讲述在未来世界,一个跨种族家庭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意外损坏了,父亲在把机器人拿去维修的过程中,发现它身上的秘密……
核心角色——智能机器人在一开场没多久就宕机了无法重启,关于这个角色的重要情节以回溯的形式展开,而这种回溯并非完全依赖家庭成员的回忆场景,而是来自男主角提取查看机器人内存条的画面。类似的题材很可能会在这些记忆上大做文章,比如间谍阴谋论、人性阴暗之类的话题。然而,导演却反其道而行之,并没有跳进这种惊悚类型的套路里,而是在这些记忆片段里引出不少引人深思的话题:亲情、死亡、亚裔身份和东方哲学等等。 影片展示了未来社会中新颖的家庭组织形式:不同种族已融为一体,白人父亲、黑人母亲、领养的中国女孩,而且机器人和克隆人也可成为家的一分子。这种关系的描绘在并非首次出现在同题材影片中,以往的人工智能往往以亲情替代品的角色出现,比如《人工智能》里的小孩、《她》里的魅力十足的系统女声,人类与人工智能难以跨越界限而建立起亲情联系。不过在这部影片里,智能机器人“杨”并非是弥补家庭关系或感情缺失的定位,他除了照顾女儿生活,还负责传授文化知识,与女儿保持着亲密的关系,甚至后者还亲昵地称之为“哥哥”——女儿成长中必不可少的角色。
相比之下,父亲的心思较为复杂,他一开始将“杨”当作是一件家居智能用品,甚至从他排斥邻居克隆女儿的表现得知他对非人类物种的歧视。然而,他却在维修“杨”的过程中接触到他的记忆片段,渐渐扭转高傲的人类心态。从“杨”记忆中那些富有诗意的空镜头画面中,男主角和观众了解到,他不限于完成日常的程序设定任务,还对人类和周遭环境充满了好奇心。剧本由此引出人工智能是否有独立意识的探讨,“杨”不仅是记忆的载体,还从中逐渐习得人类的各类感情,并将这种复杂的内涵据为己有、予以亲身实践。“杨”多年前服务过一位老妇人的家庭,彼此建立起深刻的关系,老妇人死后多年,他找到老妇人的克隆孙女,并对克隆女孩产生依恋的感情。 撇去这些老生常谈,这位导演还在跨文化与亚裔身份层面上引出思考点。最明显的莫过于用植物的嫁接技术来隐喻亚裔的身份,深入浅出的类比易于理解。而大量东亚文化的象征符号,从室内设计布局、服饰穿着,到餐厅的食物等等,洋溢着浓郁的日本东瀛风情;关于茶文化和蝴蝶标本这两处则是抓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前者在茶的味道上挖掘出与时空密切联系的记忆,而后者则是生死轮回的哲学观,“死亡不是终点而是新生”,这种富有禅味的观点与影片的美学风格彼此契合。
也许是导演的亚裔身份所致,他成功地将神秘的东方哲学观点与恬淡的美学风格嫁接到这个西方科幻题材之上,诞生出所有物种和谐共存的奇妙观感。低饱和度的色调、严谨的构图、间离的摄影、舒缓绵延的节奏,合力谱出一种暧昧的时空感觉,这种东亚思维对未来世界的感知与构建给我带来异常亲近的感觉。更不用说采用了坂本龙一的配乐、莫文蔚《盛夏的果实》的大提琴版本、岩井俊二作品《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英文歌,使故事染上了伤感而梦幻的色彩。 随着“杨”的记忆为家人所了解,人类和智能机器人的亲情关系显露出来:“杨”的离去并不是仅仅意味着一件智能家居用品损坏而已,因为他承载了家人彼此互动的记忆,而且他本身已具有不可忽视的人类意识。准确的说,他的离去与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离世都有着同等份量的意义。从这角度来看,这个科幻题材的表现力得到意想不到的提升,甚至可以说,这很可能就是小津安二郎想拍摄的科幻电影。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深焦DeepFocus
Before Yang: Adapting the Screenplay
“杨”之前:从故事到银幕
导演郭共达对沃克·珀西的小说《看电影的人》里的一段话久久不忘。“只要没有淹没在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之中,人人都会进行自省。认识到自省就是要有所知。一无所知就会陷入绝望。” 郭导解释道:“当我在编导《杨之后》时,我发觉自己会想到这一段话,特别是当自省与片中的角色有关,片中的父亲正在努力与这个世界感触联结。”
郭共达前作《在哥伦布》其突破所在正是细腻精致地描绘了一个人无言的焦躁和家庭纽带之间的张力矛盾。故事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印第安纳小镇,这座小镇的亮点是其建筑静谧平和,但又有着大胆改观的建筑风格。电影中主角与家庭责任,在夏末微风的吹拂下,无形而隐忍地拉锯牵扯着。 但即便如此,男女主人公们选择特立独行,开始了一段自己的前进之路。
“对我来说,《在哥伦布》充溢着情感,但是以一种非常轻柔含蓄的方式呈现出来,” 郭共达新片《杨之后》主演柯林·法瑞尔评论道,“这种克制含蓄融入于片中的空间建筑中,有种柔爱与共情之感。我觉得身为男性电影创作者的郭共达有着这种特质——《杨之后》也有着爱与共情。和他一起工作真是太开心了,我喜欢这种经历。”
《杨之后》在很多方面都是郭共达艺术创作生涯的一次演变,更为大胆,更具野心。故事源于科幻小说:设定于经历千疮百孔后而后精致重建的未来,一个关于“技术生灵”的机器人、人工智能以及克隆人的故事。
然而,《杨之后》显然继承了《在哥伦布》的核心, 前作的人文主义色彩蔓延到了新作里的物理空间与情感距离,家庭关系的隐痛以及关于记忆、时间和身份的内在领域。郭共达说:“尽管《杨之后》是科幻故事,但它仍然属于一个日常生活的世界。”
“我没有当时想过我的下一部电影会是部科幻片,”他继续说道,“那不是我当时想的事情。当我在看科幻大片时,片中整个世界都危在旦夕,我常常好奇在这一场景下,那些维系日常生活的人们是怎么样的?—他们在末日场景下做什么?他们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顺着这灵感思路,郭共达发现一篇由亚历山大·温斯坦创作的、讲述亲密关系的故事,名为《向杨说再见》。这一短篇小说收录在温斯坦2016年的故事集《新世界的孩子们》中。(该书被《纽约时报》选为2016年年度最值得关注的100本书之一)。制片人特蕾莎·帕克原本以为郭可能会考虑故事集里其他不同的故事,但郭导的目光偶然转向了别处。
“她也鼓励我阅读其他的故事,”郭共达回忆道,“但故事集里的第一个短篇就把我打动了。它讲的是一户人家处理一个损坏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在未来的世界里更像是一个家庭应用或教育工具,机器人起初对这一家庭里的父亲来说,似乎是微不足道且令人心烦的,但随着事情发展,它越发有存在感。”
温斯坦的《向杨说再见》是最好的推理小说,充满着熟悉常见而又激进的想法,令人惊叹。在小说中,一户进步的美国家庭收养了一中国女孩。一天早上,夫妇发现他们购买的机器人助手——买来打算让女儿融入亚洲文化的一位名叫杨的机器人哥哥——出现了故障,他们不停地用麦片砸他脸。杨能否在他们的女儿被吓坏之前修复好吗?短篇中叙述这一故事的父亲发现他度日于天才吧,成天与人聊天。最终,他自省于深刻的探索。
“当一个故事涉及到人工智能的主题时,它通常是机器人想要成为人类剧情走向,”郭共达说,“但这篇小说中,它是关于人类如何理解机器人的价值,意识到其损失。在父亲心中,它只是一个技术产品。他感到沮丧是因为这个人工智能代价高昂,它损坏了需要修好。但这也引导父亲去发问更深层次的问题,思考非人类物体存在的价值。”
温斯坦把故事设定在未来的底特律,当地居民仍然对亚洲进口(不仅是汽车)感到不满,一场指向未明的毁灭性战争加剧了种族紧张局势。
“温斯坦很微妙地去处理这些议题,”身为亚裔的郭共达也收养过韩国儿童,在谈到该故事的言外之意,倍感共鸣,说:“起初,我只是从表面上去看杨的种族身份。但我越是探索他的设定,我就越意识到他的亚洲性是由一家公司制造的,他是亚洲人构建起来的。很奇怪地,我可以察觉到这一点。”
吸引郭导的另外一点的是,该故事在篇幅页数上的简洁性。“几乎花一天时间就可以读完这个故事,”郭共达说,“写得非常好,如此简洁漂亮的结构。我知道,那些令我回味的留给了我很大的空间去探索。探索存在意味着什么?——这个存在甚至不一定非得是人类生命,而是短暂存在的事物。”
善于表达的电影创作者视短篇小说为灵感沃土,他们从中寻求的不仅仅是故事情节。这种行为是科幻电影界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划时代的经典电影《2001:太空漫游》,该片对亚瑟·查理斯·克拉克的八页纸科幻小说《哨兵》创造性地做加法;还有《人工智能》是基于小说家布莱恩·奥尔迪斯的原著《玩转整个夏天的超级玩具》(12 页纸的短篇)。
郭共达曾认真考虑是否在底特律取景,甚至亲自去底特律采景,之后他决定不再把故事的发生设定在具体某一地方。“我开始从室内空间的角度去思考这部电影,从内到外地去构建场景世界,” 他说,“起初,我以为我们只能通过画面映射或门框窗户去呈现外部世界。最后,我们加入了一些外部镜头,但这是内部场景为主的电影。”
在传统的科幻电影中,内景充满着未来主义的硬件风,不会去刻画令人舒适的室内感。“我不想看到四处都是屏幕和监视器,” 郭共达回忆道,“我希望科技是未被察觉到的,没有电线,没有开关。我想要的未来是有机的,这个世界更多的是树木而不是金属,它因一场气候灾难洗礼而变得谦卑温驯”
虽然发生灾难的细节原因没有被呈现出来,但郭共达设定了一个预兆不祥的背景,去契合小说里温斯坦隐喻的受创社会。“电影里没有所谓的底特律或芝加哥,因为所有城市要么废弃了,要么因一场灾难而面目全非。”
郭导估算道,《杨之后》的初稿当时很快就完成,大约三个月时间。创作过程中,一些新的角色问世,随之而来的,还有关于杨迷人般到来龙去脉,这段往事得到电影最后一幕才会揭晓。接下来,就是与有可能合作的电影人分享剧本了——包括扮演人类、克隆人或其他角色的演员。
Ghosts in the Machine: Casting the Actors
“杨”之戏魂:选角前后
郭共达先把小说中的叙事主角命名为杰克,并将这一疲惫不堪的角色赋予了某种侦探般的功能,去探索谁是杨?之后他开始考虑男主选角的建议。郭立马想到的是科林·法瑞尔,他一鸣惊人的好莱坞演艺生涯有着从令人印象深刻的艺术献身,再到更为大胆惊人的表现(《龙虾》《杀手没有假期》)
“当然,对于科林·法瑞尔担任男主这一想法,我敞开大门,立刻兴奋起来,”郭共达说,“我喜欢他在电影中的表现,无论角色大小。他的角色中似乎总有一些冲突的性格。在许多方面,他体现内在的气质。他是主演,更是诗人。”
法瑞尔曾看过《在哥伦布》,并被电影里静水深流的力量所惊叹,于是立马抓住了合作机会。
“郭是一位非常独特的导演,”法瑞尔说,“作为一名演员,我在演艺这条路上走得越远,我就越重视电影创作者在视听美学上的能力。郭共达在他的光影世界里,各个方面都富有洞察力。他也非常独到热情地去拍电影——他是一个非常有派头的人。”
电影中杰克经营着一家茶叶店,在未来相当于开着一家黑胶唱片店。虽然生意一般,没什么人脉,但他是一个忠诚的丈夫和父亲。杨损坏失灵,离开人世间,让杰克陷入了轻度的中年危机,他回望着过去,渴望能够与似亲子般的杨分享更多他的生活。
“我们谈到了杰克试图寻找一些关于杨真实的存在,”法瑞尔说,“但这些探寻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他希望杨可以茶叶一样,可以闻到、摸到、种植、收割、浸泡与提取。但杨不是茶叶,他真挚存在而又虚幻缥缈。“
杨是一个跨越新旧时代的角色。在开拍前后,郭共达和法瑞尔还讨论了杰克的角色及其在家庭中的地位。
“杰克的妻子身为孩子的母亲,在工作和家庭中都处理得如鱼得水。而与此同时,杰克却在工作家庭两方面奋力挣扎,且变得渐行渐远。他是要去寻求父亲角色的意义,在家庭中承担更多?还是要去克服那些挥之不去的关于男子气概的虚假观念?”
郭导记得,法瑞尔非常乐意去处理杰克这一角色所面临错综复杂的问题。杨可能就像是一台失灵损坏的烤面包机,让杰克跟着一起炸毛,从最开始的家庭角色挫败感逐步演变成惨遭亲子成员的损失。
“法瑞尔塑造沉默寡言的表演已是炉火纯青,他就像一位经验老道的爵士乐手,非常了解克制的力量与含蓄之美,他让一切变得与众不同,” 郭共达回忆到,“十分有幸能一旁观看,并跟着体验这种表演,我也虚心学习很多。”
另外一位演员是奈飞《伞学院》里冉冉升起的新星贾斯汀·闵,他看到部分脚本指示就乐意合作扮演角色杨。 他的表演恬淡寡欲,极少眨眼,又结合着真情实感——尽管这只是杨的功能,其存在是个机器编程。
“作为一名亚裔美国人,我一直在思考着亚裔机器人的设定想法,” 闵说,“机器人角色设定为亚裔意味着什么?是因为我会说别的语言吗?是因为我长相符合角色设定吗?是因为我晓得野史趣事吗?是因为这些元素构建了我的亚洲身份吗?这些思考让我在“亚裔机器人”的概念背后进行更为深层次的探索。”
郭共达和团队历时甚久,才找到合适的演员扮演“杨”:他们需要演员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怪异感,而不是刻意地去演。郭与团队翻出了很多试演样片。“当贾斯汀为我们朗读台词时,他的声音令我着迷,” 导演回忆道。“我当时沉浸到屏幕里。对我来说,贾斯汀就是杨。贾斯汀身上兼具着脆弱与坚强——但也有点超凡脱俗。在电影中,杨是谜一般的存在,我们得层层般拨云见雾才能了解他。”
闵记得当他从夏威夷度假回来,读到郭共达写的剧本时,他的第一反应一点都不像故事里的杨。“我开始抽泣,” 他说,“坐在我旁边的人问我一切是否还好。当时,我内心深处与杨产生了联结。”
其他核心的家庭角色由朱迪·特纳·史密斯(《皇后与瘦子》)和年仅九岁、才华横溢的Malea Emma Tjandrawidjaja所饰演;前者扮演杰克的妻子凯拉,后者演他们的女儿美香。电影中,因杨突然离开,母女俩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对于美香的选角,郭共达解释道:“Malea是第一个试镜电影的演员,那时我们还没正式开始试镜,但显然她就是我们要找的美香。我看过一段她唱国歌的热门视频,我们的选角导演伸出橄榄枝邀约她,看她演戏如何。工作人员把她试镜录了下来,结果她肉眼可见般地适合角色。她当时只有六七岁。”
剧组找到了朱迪·特纳·史密斯,她是大家眼中法瑞尔试演的杰克的完美搭档——该角色身为一家之主和主要收入来源,朱迪有着稳定而自信的气质,但她也可以展现出角色的敏感与失落,因为随着剧情需要,她的丈夫与女儿步入困境,越陷越深。这种失落感,她最初是难以理解的。“朱迪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令人惊艳的演员,值得挖掘,将来也会如此。” 郭共达说,“我相信,她才华洋溢,内心丰富。她以优雅的演技和独到的情感演绎着凯拉。凯拉就是朱迪的内心世界。她相当于人类中的杨,但她也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电影的最后,当我们看到她沉睡时,这是她应得的释怀。”
“我想,一开始凯拉的内心世界肯定是,‘好吧,我丈夫正在四处奔波,试图修好机器人。’” 特纳·史密斯笑着说,“但杨的离世对她来说,是一种自省。扮演凯拉与我内心深处共鸣,那是一个平静的自我,我很少去面对,因为当人们将我视为演员时,他们通常想看到我表现得更为大胆猛烈、更无所顾忌些。在电影里,真正与我共鸣的是,虽然凯拉在她的生活中有如此多的成就,但她仍然是敏感的女人,在一个她不想要待的地方——她的家——体验着孤独。”
四舍五入一下,神秘的艾达也是主要角色。这个金发碧眼的角色最开始出现在,当电影中家人外出时,她在杰克空荡荡的房子里偷偷摸摸。除此之外,艾达也出现在杨的一些记忆碎片中,如密码般存在。她与杨的关系如何,最好留给观众去发现。
艾达这一核心角色,是郭共达对原故事的添加补充,在选角方面他只考虑过一个演员:海莉·露·理查森,一位富有魅力的年轻女演员,曾主演过《在哥伦布》,并在《成长边缘》《分裂》担任过配角,令人难以忽视。
“跟郭导合作氛围很纯粹和谐,充满创造性,” 理查森说,“我真的很喜欢他,想参与他所有的创作中。”
“海莉·露于我而言,十分重要。” 导演对他俩的合作表示感谢,“我对她非常信任。我把《在哥伦布》托付于她,她优雅而坚定地扛起整部戏。相比《杨之后》,《在哥伦布》里她没有地方可以藏匿,电影也没有多少情节,但她必须一直在场,不过她完成得很好,效果非同凡响。海莉·露的表演可以让你身临其境,感受情感上潜移默化的层次感。”
理查森承认自己对扮演艾达的想法感到痴迷,她从剧本故事里,化妆发型设计中去汲取灵感。“这些部门改变了我,帮助我更加投入到角色,” 她说,“艾达迫切希望找到自己的另一面。”
露也开始欣赏像郭共达这样罕见的艺术家。“我知道‘少即是多’这个道理,但直到《在哥伦布》,我才完全理解这一理念在表演与电影创作的关联,” 理查森说,“他完全地开拓了我的视野,让我意识到静水深流的强大,当你用克制的表达让人们去思考,胜过于直白地说出一堆答案。”
Building the Future: Production Design, Cinematography, Music
“杨”之幕后:构建起未来世界的服化道、摄影与音乐
与大多未来的电影设定不同的是,《杨之后》场景设定在一户家庭里:厨房桌子的周围,是光线昏暗的卧室和走廊。这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房子,它作为标志承载着剧本里设定的环境危机的背景,同时,又契合着郭共达软科幻的审美,和几乎不张扬的未来主义风格。
“这不是一部关于气垫船、激光和太空旅行的科幻电影,” 法瑞尔说,“它立足于一个未命名的世界,但应该都为人所知,因为它与我们生活的世界并无太大异同。我们谈论过,电影里的世界正岌岌可危于一些的全球气候灾难,这导致了城市与农村混合型样貌的回归。这种城村混合已扎根于在世界各地的城市,人们开始在屋顶上种植自己的农作物。”
郭共达面临着挑战,他想找到一家独特但不奢华的房子,因为电影中家庭并不富裕。他想,是否有可能找到一个像埃奇勒的家?就是类似于约瑟夫·埃奇勒设计的小型但通风的“加利福尼亚现代风”结构,其特点是大窗户墙、开放式平面图和中央庭院。“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把一棵树放置在庭院中心的景观设计,” 郭共达说,他也提到了自己对动画导演师宫崎骏的热爱,宫老经常将自然融入他的画面中。
幸运的是,在纽约市郊的罗克兰县郊区有三座埃奇勒住宅,它们三都建在东海岸,其中一住宅无人入住。
“我们无法联系到房主,所以我们开着车四处寻找,才找到房子,” 美工设计师亚历山德拉·沙勒说,“我们看不到房屋里面,因为房子设计得非常隐密,完全封闭的。于是我们敲了敲门,结果无人回应。郭共达说 着: ‘我就试下门把手。’ 结果门打开了!房子里面没有人,对我们来说,它就像是一块空白的画布。”
“我们把房子拆得面目一新,只剩下白色的墙和混凝土地板,” 郭共达回忆道,“感觉就像,它变成了我们现在的房子。”
最开始剧组擅自闯入住宅,后来他们才真正获得业主的许可,再之后,剧组在为期29 天的紧张拍摄期间,对房子全面翻新,做好布景准备。
“我们希望,树在电影中是一个有灵魂的角色,” 沙勒补充道,“所以挑选树的工作非常复杂。我亲自去了很多果园和温室找树,直到我们找到了电影中的那棵树。最后我们没有削减它,把它种下,这棵树将永远生活在那个房子里。”
与布景一样,服装材料(由Arjun Bhasin设计)的挑选旨在表明从合成材料向可持续性和可再生材料的转换。“我们演员穿的所有衣服都是非塑料制成的,” 理查森回忆道,“你会意识到屏幕外的未来世界发生了什么,也许是黑暗的事情,人们有过一段沉重的经历。”
摄影师本杰明·勒布(《曼蒂》《女人的碎片》)谈论第一次与郭共达合作拍摄《杨之后》,“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情感、人类与空间之间的关系。” 他回忆道,他俩对中景镜头和全景镜头有着共同的热爱,尤其是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的那些镜头画面。
“我遇到过很多拍摄情况,导演会指示说,‘这是段比较情绪化的剧情,所以我们需要靠近演员脸部,这样才能看到人物的眼睛,’” 勒布说,“但相反,这种拍法某种程度上减损了电影的效果。人物的肢体语言,空虚的状态,凌乱的样子同样重要——这些观点正是我和郭共达谈论产生的火花。”
“我感觉一瞬间就与本杰明心有灵犀。我们才刚开始触及合作,就有很多共同的感受。” 郭共达说,“我们在整个拍摄合作过程,有一日常仪式是一起吃拉面。我们边吃边讨论生活,讨论如何拍电影,怎样拍好《杨之后》。我们的精神食粮就像喝的拉面浓汤一样,应有尽有。”
形象地说,郭共达所有电影的精髓,在于他对电影包容万象的爱:对电影语言的深情热血,天生健谈且娓娓道来地与他人分享对电影的想法。(有趣的是,法瑞尔称他为“教授”。)多年来,郭导演拍了几部备受喜爱的散文短片,其中许多前作可以在CC标准合集的专题中找到,他在CC关注的导演层出不穷,有韦斯·安德森、特伦斯·马利克、达伦·阿罗诺夫斯基、是枝裕和和费德里科·费里尼。
《杨之后》致敬了很多电影,它与许多其他电影有着互文性,但它同时也探讨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存在的意义(一个郭共达的关注议题)。电影中一场在餐桌上的场景片段令人印象深刻,是杰克和杨在厨房喝茶的私人互动,他们泡茶、品茶、聊天。
这段回忆,可能是杰克在悲痛哀悼中回想起来,也可能是来自于杨,他的记忆库里无休无止地播放当时的对话。杰克引用的这段话来自于2007年的老片《尽在此茶中》,这部纪录片是主角沃纳·赫尔佐格跑遍半个中国的寻茶印象之旅。(“科林在此处的表演实际上是对赫尔佐格的高级模仿,他认为杰克必须放低自己的姿态,因为像他这样的人一般不会主动泡茶,” 郭共达透露,“此时的他就像被赫尔佐格附体了。”)
但即使有致敬与借鉴的成分,这一幕依托着人物间情感的底色,烘托出的效果远胜于纯粹的致敬——是此刻的杰克在享受身为人父的滋味吗?或者他想把自己所得传交给杨?或许这里讽刺的是,身为亚裔的杨对中国茶文化的历史了如指掌,但作为机器人却又无法真正品尝享受茶?你可以听到茶水在杨的胃里晃动着,整个过程是空洞的。
“那一幕是在讲述失去,一种关于质朴纯真的流逝。” 法瑞尔说,“郭共达的电影内容太复杂了,故事里有太多事情发生。作为一名演员,他要求你把自己的每一点滴人性、恐惧、希望以及你尽可能感受到的所有的爱,都带到那张泡茶的桌上。”
另一高级的电影致敬,来自电影里年幼的米香唱给父亲的一首歌。(米香说是杨教给她的。) 米香唱着,“我想要...我想要像悦耳动听的旋律那般(I want to be...I want to be just like a melody.)” 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歌词从机器人杨的嘴里唱出来,会是多么令人悲伤难忍。后来,我们在杨的另一段记忆信息里也听到这首歌:那时艾达在酒吧的楼座上晃动摇摆着,酒吧里唱着同样的曲调。
这首披头士风格的歌是《滑翔》(グライド),来自2001年日本的邪典电影《关于莉莉周的一切》。“让这首歌再现银幕是我的梦想,” 郭共达说,“《莉莉周》是关于一个被霸凌的亚洲少年在追星莉莉周中寻找慰藉。他日渐痴迷于这位如神一般存在的莉莉周。总之,这首歌也让我沉浸多时,回味很久。”
郭导接着向歌手米茨基伸出橄榄枝,邀请她重新打造入眠曲风版的《滑翔》。此时,他发现米茨基也是《莉莉周》的狂热粉丝。除此之外,《杨之后》还有一首电影音乐,是由获得奥斯卡的传奇音乐大师坂本龙一专门为电影作曲,其余的配乐则由松宫飞鸟创作。
“至今仍然很难相信,坂本为我们的电影创作了一首主题曲,” 郭共达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我梦想着能见到坂本,并告诉说,他本人还有他的音乐对我影响深远。而超乎我想象的是,他居然能参与到这部电影,我们能够因此而互动交流,他还给我买了一本书。就算我去世,我也会把这些美好带进我的坟墓里,笑着离开或在地下哼唱着。”
郭导继续说道:“松宫是对坂本有着高度的赞美。她也是坂本终生的粉丝,坂本无论作为电影作曲家还是实验性的音乐人,其作品都深深地影响了她。松宫与坂本经历相同,她曾受过古典音乐训练,但又转而关注实验和地下音乐,现在为她电影和艺术装置创作音乐。她可以一人扛起所有音乐工作。她吸取坂本主题音乐的精华,进而为整部电影创作出曲目完整统一的配乐。她的创作过程有一部分是将坂本的主题音乐输入到一个人工智能程序中,接着应用程序会反刍回流,并将坂本的作曲转化为新的音乐。”
这是一部关于回忆思索的电影(电影也因这一主题而创作)。电影中,这家人定点站在摄像机前拍照,他们还参加一场全球性的跳舞比赛,四人整整齐齐地跳舞,力求晋级到下一轮。“我看到,那是一个彼此相互合作的世界,” 闵说,“在某种程度上,电影里的主角已经在以彼此合作的方式共同生活了。我只希望,我作为杨能知道,怎样把舞跳好,如何继续跳下去。”
这一幕场景,不知不觉中将《杨之后》与通过Zoom连线的我们联结起来,也进而联结起我们现实生活背景中的另一场危机——疫情。郭导并没有忘记这点,他以自己对电影的独到观察,来回答疫情话题。
“我喜欢小津的《东京物语》,有一原因是电影有部分是关于二战后战火炮弹对东京这座城市的破坏。”他说,“有十万人身亡,百万人口无家可归。我们很少在其他电影看到战争对日本破坏的提及和战后日本的面貌。但《东京物语》整部片弥漫着浓厚的失落情绪。它就像一部包装成家庭剧情片的电影,实际讲述的是如孤魂野鬼般的亲情失落。”
“当下,我们整个世界都在经历着一场全球性的危机和创伤。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们才会发问:我们通往何处去寻找意义?面对生命的逝去,和我们应对的方式,有时非常贫瘠无助,甚至可能让人无法承受。但我希望,无论是对于疫情还是生活本身,我的电影《杨之后》能与当下产生共鸣联结。”
杰克夫妇领养了一个中国小女孩米香,他们为米香购买了一个机器人哥哥杨;杨陪伴米香成长,并教授给她中国知识。但电影开场不久,杨就“宕机”了。“杨之后”的故事于是开始:杰克偶然之下开启了杨的记忆宇宙,与杨的相处过往纷至沓来,他也逐步发现杨的“前世今生”。
《杨之后》显然是一部文艺风格的软科幻片;其所构筑的未来世界,没有异化颓败的末日景观,也没有充满未来主义的室内装置,人类与机器人、克隆人也并未产生迫在眉睫的对立冲突;相反,影片描绘的是更加日常化的家庭生活。在剧作上,影片颇似一个侦探故事;但如果说电影前30分钟还具有悬念和阴谋的色彩,以及“救回杨”的主线任务,那么在博物馆人员宣布杨“死”后,影片的外部行动被迫中止,转而开启一场向内的对杨的剖解与悼亡。在这个过程中,杨从一个被客体化与工具化的机器人逐步被确认为家庭的一员,杰克一家也渐渐实现了疗愈。导演郭共达用平缓克制的镜头,捕捉细腻的光线和景致,加上哀婉的配乐,使影片散发一种伤感与明媚并存的气质。
“回忆”或“记忆”是这部影片的主体,也是片中角色实现情感沟通的载体。那辆在流光中行驶的汽车,就仿佛搭载着人物在时间中溯洄。与回忆的延绵质感相匹配的,是影片中的人物常常处于出神的状态,而导演则主要使用声音作为不同时空场景的过渡介质,下一场景的对话往往在现下画面中提前出现,从而营造出一种思绪的游离及其与现实的交融之感。在这出神的迷离时刻,人物重复呢喃,镜头肆意穿越轴线、再建轴线;正是记忆涌现、复沓、确认再三,而终于层层绽开,有如那杯被杨凝神注视的茶。
影片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杰克困顿的日常与杨诗意感伤的回忆相交织,无论是杰克出神游离的状态,还是杨第一人称视角看见的景象,都在氤氲中透着孤独寂寞的味道,这种跨越人机界限的共感,让影片显出沁人心脾的隽永品格。
在影片开始,不难发现这个多元共存的家庭内部存在的隔阂,大量大景固定镜头和框架式构图凸显了杰克的孤独,及其与妻子、邻居之间的龃龉。到了影片中段,伴随回忆展开,杰克情不自禁地与杨分享他对茶的喜好,在带着东方玄思的对话中,心与“心”的距离在逐渐消弭;但在这其中,人机的差异仍然被强调,杨不仅时不时显得有些掉书袋,他也难以切身地体会所谓“一茶一世界”,当茶水下肚时,空洞的回响让杨尴尬,也让杰克在那一刻尤显落寞,看来借助通感的力量在一杯茶中品出一段时空的记忆,似乎只能是人类的专属。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结尾处当杨前世的记忆被挖掘出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杨早已深刻地洞察了人类世界的生老病死、离合悲欢,他总在不远处目睹着婴儿的啼哭、生命的成长、亲人的离去、爱人的消逝;而他却亘古年轻,被反复回收。
这也让人想起影片一开场就出现的拍全家福的一幕,杨在彼时凝望着眼前的一家人,突然出神了。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在那一刻意识到了自己与人类身份的不同,但更可能的,是他已经想象得到这个家庭终有一天会分解离散。在杨的记忆中,有一幅静谧深幽的画面,是米香撑着黄色的伞独自远去;在结尾处,米香向杨道歉,称自己“不该说讨厌你”,这些都是人生注定必然要经历的分合流转所提前预示的痕迹。杨仿佛看见一切终将归为虚无,世世轮回。
也正是在此刻,人机的界限被彻底消弭,甚至杨跨越代际的存在超越了个体生命的局限,人类难以言说的孤独、失去、沧桑都早已被杨所体认;杨的前世记忆揭示了亘古不变的宇宙时间本身,作为一切存在的对立面,它使任何生命都显得渺小和无力。
那么,如何抵御虚无?杨相信“有无相生”,也许“存在”的瞬间就是对虚无的抵抗。从另一种角度而言,杨似乎扮演着“摄像机”的角色,通过对瞬间的捕捉和记录,见证着“存在”;他不介意最终化为虚无,因为存在必定留下痕迹,这也是记忆的功能。杰克一家从“失去”中愈合,靠的也是记忆的力量。
《杨之后》借着科幻的外壳,不仅置入了少数族裔的身份认知问题、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还通过对东方哲学的引用,探讨了更为根本的“存在”问题。同时,它讲的也是一个家庭如何面对失去的故事,在后疫情时代的氛围下,它的感伤与治愈都带给人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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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喜欢了,《降临》后最打动我的科幻片,但特效量其实非常少。在老生常谈的机器人题材里找到了一个小而美的切口,不谈人工智能带来的威胁或受到的压迫,而是不疾不徐地拆解家庭和生命的意涵,诉说记忆和情感的珍贵。《在哥伦布》之后,郭共达建筑电影的方法更加笃定和精细了,记忆宫殿如星河璀璨,可记忆本身却不过是一支支短暂的视频片段。对声音的勾勒更让我惊艳:记忆的短路导致细碎的重复,带来逻辑重音和情绪的微妙区别,那种感觉难以言表,就像你无法描述茶的滋味。大提琴版《盛夏的果实》响起,或许是我一厢情愿,许多回忆在颅内炸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小女孩说,“我想你了,哥哥”,我想起二十年前,有一个小男孩在葬礼上说,“婆婆,我好想你……我觉得,我也老了。”
这是部被称为软科幻的美国电影,导演是个韩裔的美国人,喜欢追随日本小津安二郎的风格,故事里却用了许多中国元素,可谓美国亚裔电影因素的集合体。作者是个视听造型技艺、风格的创造痴迷狂,作品有着极大的实验、探索成分。可看,但很闷。近来几部美国亚裔作者的作品显露了他(她)们不凡的才气,只是这才气以“奇特”著称,而非“大气”。可能《骑手》、《无依之地》的赵婷好一些,但还要看她未来的发展。
小孩把机器人当可以依赖的人,大人把机器人当提取记忆的工具,有点《克拉拉的太阳》的意思,就是质感有点网大。
Memories make us human. 置景和空镜真的好美,“杨”是live photo拍摄大师。
为什么不进主竞赛???
葱郁的空镜是有多么摄人心扉……栖息于背景中的人物和影像一样温柔细腻,韵律清澈飘散在折射的每一段棱光审视中,剥离的记忆带来了缺失的印象,存在本身就远胜于生死的虚无。与「在哥伦布」中建筑人文式的借物喻景不同,杨的虚构故事更多是依附于无尽时域内提供了一个可供遐想的思绪宇宙、一个如此饱满的情绪影像空间,依然可达深河隽永。静谧敏感的言语为电影赋予了独特的天然介质,温柔的记忆联觉起鲜活的场景,诗一般的家庭剧叙述。乔装后的反人类中心主义看似进行着人与机器的软科幻议题探讨,实则与未来普世族群的集体融合提供了伦理情感上深入的可能。郭共达已然成为了美式作者中不可忽视的崭新创作论代表,甘愿身处其中的观看是他电影中最重要的一环,戴着眼镜穿梭在熟悉的日常特写,而后被身旁的人所唤醒,如此才深觉奥妙完成触发式的真实体验。
能不能让拍文艺片的远离科幻片与恐怖片,别霍霍行吗?
后现代宁静哲学。“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人与人之间、人与机器人之间、机器人与机器人之间皆是如此——因为记忆的点点滴滴,才成其为独特的生命体。 郭共达和毕赣一样,都是处女作让我冷漠脸、第二部反而打动我的导演。所以说再好的概念也需要资金和技术加持啊~
宋词般的哀伤,婉转,清雅,美丽,尤其那段《盛夏的果实》提琴要把我弹哭了。电影的观感,有点像我过去看霍普的画,画是不动声色的,看画的人站在画面前心却孤独地碎了。也有点像特朗斯特罗姆,用最简单的呈现击中人。淡漠的诉说,疏离的表演,和有极强空间意识的镜头步调一致,多媒体影像搭配钢琴曲进行抒情,在缝隙中流淌出浓厚的“愁”的味道,它仿佛在说,生命体本是不同的,正因为不同又何其相似。它是一份饱满的情感,是茕茕独立之姿下的对世界的向往,是站在未来生活图景里的对过去的乡愁。
3.5 像是维伦纽瓦拍小津,站在唐人街街口,但好像又没进去。韩裔导演用日本办法拍了个中国女孩和仿生人的事情,风格不太突出,进三大主竞赛还有一段距离,好在剧作完整层层递进情感纤细,比《小小乔》好一点。
一篇家庭科幻散文。非常A24出品的风格,另类小众独立思辨,神秘寂寥暗流涌动。不错的影像质感和优秀的演员让本来PPT般的片段有了良好的统一性。伴随着科林法瑞尔对杨记忆的不断追踪,本以为会有更冲击情感的剧情,结果依旧落在了一个更大的命题上,导致结尾共情上有点空中楼阁,以至于片子更像是一个影像论文而不是一个真正鲜活的故事。
杨的缺位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于家庭之中,转化为建筑/空间意识,郭共达尝试在一部美国影片中捕捉某种属于亚洲的情绪,令其吞没作为fun fact的东方刻板印象,以及两位非亚洲的主人公。然而郭共达却最终例示了一种软科幻,独立电影版本的cultural Sinofuturism,东亚的家族观念成为了一种建立在记忆术/宇宙学之中的技术哲学,因此导演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作为某种技术性的读取,而沉默,充满外太空声音的车内镜头则如同在意识的太空中不断穿行,将影片建构为一个memory bank,是database的人类化版本。只有在这种持存的读取之下,杨才能真正被生成。由于持存的存在,《杨之后》拒绝了预设以成为“真正”人类作为目标的匹诺曹叙事,后者建立在人类(指一个18世纪建立起来的观念)中心主义基础之上。
这个电影踩到我的雷区,讨厌装腔作势的导演,故弄玄虚的重复台词,讨厌从头到尾故作深沉脸。画面感不错。
喝下这杯美籍韩裔泡的日式中国茶,心疼黑镜里被扔阁楼的同款机器人
《克拉拉与太阳》的另一面,成为一个机器人的幸运来自在死后被学习和认知,记忆的永存使生命永存。唯独不是很喜欢decitate to a certain nationality这一点,I mean, what for? 无论是文化身份还是政治身份都没看出太大的必要性。记忆的画面呈现令人惊叹。大提琴版盛夏的果实(就是莫文蔚那首)一出来太动人了,Meyna Co写的旋律非常不俗。
杨记住了什么呢,女孩的侧脸,漂浮的茶叶,午后打在室内的光,妈妈抱着孩子的宁静,人类的解读并不重要,是消逝重构出了生活。
【Sundance 2022】老子曾说:“What the caterpillar calls the end, the rest of the world calls a butterfly.”这到底是哪句?PS.这版的《盛夏的果实》真好听
一早便宣告了死亡,在搜寻秘密的过程中,对Yang的记忆被逐渐修正。貌似摆脱了“哥哥”的附庸身份,却始终假借人类之口,其主体意识注定残缺,仅留下一抹不动声色的悲伤和慰藉。多点光源、空间切割、远观固定镜头、人物动线调度,一切构成了与主题错位的人造景观,但无须怀疑导演的影像设计能力,未来仍然可期。
有种特德姜的味道,披着科幻的外衣,用伤感抒情的方式讲述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原来你不只是我们的一员,我们才是你的家人,而你属于更多人。盛夏的果实很惊喜,那一刻我们眼前也浮现起不少以前珍贵的片段。